《煮散的追根溯源及應用》
煮散,即是把中藥材制為粗末,加水煮服。目前,把它的源源本本漫談一下,還是具有一定意義的。煮散應用的事實,來源較早,如《傷寒雜病論》里的麻杏苡甘湯,即是煮散。不過,在古代的劑型里來說,是屬于個別的。
“煮散”二字,成為一個專用詞,似在唐代,據統計,在《外臺秘要》里,正式標明煮散的,約有二十余方,至于實際是應用煮散方法,仍然稱為“湯”的,并未列在其內。
在宋代,由國家正式頒行的標準配方手冊《太平惠民和劑局方》里,煮散的方子就顯著的多起來了,據統計,該書共載788個處方,其中煮散的方子,就占237個(包括不同類型的煮散),可見,在當時“煮散”已成為劑型的主流之一。北宋時,沈存中(注一)在他所著的《夢溪筆談》里,談到了“煮散”列為“藥議”的第五則,并且在他所著的《良方》里,也收錄了這一條,原文說:“湯、丸、散各有所宜,古方用湯最多,用丸、散者殊少”,下面又談了一段湯、丸、散使用的區別,反襯出“煮散”與吞散的使用方法有所不同。接著又說:“近世用湯者少,應湯者全用煮散”,“煮散,多者,一啜,不過三五錢極矣”。沈氏所說,是反映了當時實際情況的,是符合事實的。
為什么要推行煮散,提倡煮散,是有它的歷史意義和當時的現實意義的。主要一點,是在節約用藥,同時,并不減低藥效。換句話說,也就是充分的利用藥材,不使其有不必要的浪費。其次,像惠民和劑局這樣的機構,是以出售標準的成藥為主,而且有時還到戰區和災區去散發藥品(注二),所以在丸、散、膏等劑型以外,再加上固定配成的粗末,來做煮散,用以代替湯液。
煮散在這一方面的優點是:容積小 (比起藥材來容積要小得多),易攜帶(不像丸、膏等不能受壓),易保存(不像蜜丸和膏滋容易發霉變質),制藥的操作過程少(粗碾一下即行),煎煮起來又快又方便(在條件不許可的情況下,甚至開水泡泡悶悶也行),節約藥材(約為一劑湯藥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量)。基于以上的一些特點,所以在《和劑局方》里,煮散方的比重,就顯著的增加,而且幾乎成為主流,難怪沈存中說成是“近世用湯者少,應湯者全用煮散”了。在當時,節約用藥,為什么要抓得那么緊,這可在與沈氏大致同時期的龐安時所著《傷寒總病論》里反映出來。
在《傷寒總病論》卷六里,有一則“辨論”,又有一封“辨傷寒論書”,都談到了“煮散”。而且在附件“修治藥法”的后面,有龐氏門人布衣魏炳的一段話,主要也是談“煮散”,龐氏對湯藥改煮散的原因,說得比較清楚,在辨論里說:“唐自安史之亂,藩鎮跋扈,至于五代,天下兵戈,道路艱難,四方草石,鮮有交通,故醫家省約,以湯為煮散”。在書信里,敘述原因,大致如前,不過后面的兩句說得更明確些:“故醫家少用湯液,多行煮散”。龐氏但言唐代,避說宋代,實則在北宋,我國北方境內更迭割據,北方和西北的交通運輸常受阻礙,有些藥材甚至要物物交換,所以,貨源就不充,必得要設法節約。煮散既能節約用藥,解決部分的實際困難,在宋、金、元時代醫藥學家的研究和提倡之下,一時就有了很大的發展,幾乎成為主要劑型。試看,在《和劑局方》里,有些重要方劑,都采用了煮散的方法,如人參敗毒散、涼膈散、八正散、導赤散等,以上是把藥材制成粗末,水煎去渣服的,一般一次藥量在二至三錢。還有碾為細末,煎后連渣服用的,如藿香正氣散、平胃散等,每次量也是二錢。還有些方劑,盡管是用“湯”“飲”為名,其實際操作方法,仍屬煮散,如升麻葛根湯、六和湯、蘇子降氣湯、二陳湯、四七湯、甘露飲、清涼飲子等,一次用量二錢,量多的,也不過四錢。到了明、清兩代,煮散的劑型,又逐漸地減少了。如果用龐安時的論點,反過來衡量一下,或許是國內的情況有了較長時間的相對穩定,藥源較充,所以飲片就占了上風。飲片的外形美觀,不易抓錯,是其優點,那么煮散就不再被醫家大力提倡。不過,在切制過程中須經浸泡,藥中含量已受損失,所以,在《蘭臺軌范》、《溫病條辨》等書中,仍有不少方劑是采用煮散方法的,如《溫病條辨》的第一張名方-一銀翹散,即是煮散。
直至新中國成立前后,我的故鄉揚州,藥肆里大多備有銀翹散、加減普濟消毒散(注三)、肅鼻散(注四)等,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常用藥,對于上感、咽炎、扁桃體炎、耳下腺炎、鼻炎、鼻竇炎等病的防治,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。病輕的往往自購服用,解決了不少的問題。除此之外,我個人注意,用普通一劑湯藥(每劑大致不過二兩多)的三分之一重,碾為粗末,作煮散,去渣后,其稠黏度,要比一整劑湯藥濃得多。我曾注意觀察過,用煤火煎湯,火急易沸,煎出來往往是清湯,再看看其中的藥材,薏苡仁、芡實的中心,還是干的,蓮肉還未變軟,草決明和黑豆,僅僅外皮泡濕,絕大部分還未開裂(整的草決明浸泡到一定的時候,有像明膠一樣的東西吐出來包在外圍),有的茯苓,加工切成方塊,如骰子般,煎后外皮僅有一分左右的浸濕,中心仍是干的。又曾有人嘗嘗煎后的黃芪和大棗,仍然是甜的。
煮散,由于藥物單位面積小,煎煮時與水的接觸面積增大,所以藥物的有效成分比較容易溶出,雖然用藥量較少,但可以提高藥物的利用率,取得與飲片湯劑相同的效果。
有些有關研究單位和臨床單位,做了許多實際研究的工作,具有一定的說服力,如:
1、中醫研究院中藥研究所選了不同的處方,對飲片的湯劑和粗末煎藥兩種方法,作了部分有效含量的測定,進行比較。經他們測定對比的處方有兩個。一個是大黃黃連瀉心湯,主要測定復方中大黃所煎出的蒽醌含量;二是四逆湯,測定復方中附子所含烏頭堿的含量、他們把飲片湯劑用原方劑量、粗末的處方與湯劑完全相同,可是按照原方減去三分之二的分量。浸泡時間,煎煮時間,加溫,容器,完全相同(注五)。得出的結果,是“粗末減少了用藥量,而煎出湯來的質量并沒有顯著的降低,應用粗末湯劑(煮散)除了減少浪費和節約藥材外,與普通湯劑的差別是不大的”。
2、同上單位,又深入仔細地做了實驗研究,采取瀉心湯、四逆湯、四物湯、芩芍湯、歸脾湯等幾個方子,做了科學研究(注六),得出的結論是所含成分的煎出量,都有提高,“顯示粗末1/3用量提高倍數高于全量,可能由于用量減少,相對來說劑量增大之故,但無論用粗末全量或1/3量,都說明可以節約藥材。初步看來,用量宜取飲片處方量的1/3一1/2”。
3、也有的研究單位,做了粗末煎服和細末沖服的研究,認為可以提高藥效與使用率(注七)。
4、也有的地方,把單味甘草的飲片和粗末,作了水煎液的比較測定,結果,表明粗末煎出液的物理常數和甘草酸,煎出量均大于飲片(注八)
5、也有的地方做了“藥料體積大小的煎出率效果比較”可資參考(注九)。
有關的材料還很多,僅舉以上五個例子,已足夠說明問題。說明沈存中所筆談的,龐安時與《和劑局方》所實際使用的煮散法,大致是不減藥效的,而且是能節約一些藥材的。
我們今天的社會制度、生產條件、人民的生活條件和健康水平,都已和他們所處的時代截然不同。過去,廣大的群眾生病得不到及時的治療,藥材不但用于治療疾病,而且也用于預防疾病,所以,需要量不知比從前要大出多少倍,況且,有些藥,原來自然產量就不多,因而,節約使用和合理使用仍有必要。
煮散,是可以在保質保量的前提下,節約部分藥材的,值得溫習,值得研究。
1965年,曾參與醫療隊,到北京郊區某縣某公社,有關這一方面,做過一點工作。恰巧我們蹲點的,是一個公社衛生院,院里有簡單的中藥房,藥源雖不充,品種還可以,并有一套傳統的制藥工具。初去的時候,依照辨證論治的辦法開方。但用量僅用三分之一,親手抓藥,把藥分成幾組:一組是要碾的,又親手碾成適當大小的粗末;一組是不易碾末的,如天冬、熟地之類,就用刀切;一組是刀切也不行的,如竹茹、絲瓜絡、大腹皮之類,就用剪刀剪;還有一組是碾了即成細粉,反不適用,如花蕊石、紫石英、牡蠣之類,就改用銅杵器打碎(以上是舉些例子,并非同見于一方)。分組處理完畢,再把它歸并到一道,分為數份,囑病家每次用一份,每份煮二次,濾過服。價格廉,效果不差,頗受病家歡迎。后來經過普查,結合當時當地的發病情況和生活習慣,從特殊里得到一般,摸到一些共性,為了免得臨時慌張,忙中易錯,就和同隊的人以及當地的醫家,一道研究,根據古方,根據大家的經驗,再根據當時的需要,確定了幾個方子,也就是所謂協定處方,配好裝好,必要時,再根據辨證論治,加上一二味,選擇病勢發展比較規律的,病情比較穩定而不復雜的患者使用。這樣,取藥又快,用起來又方便,效果并不差。由于劑型雖改,內容雖已相應的減少,可是理論基礎未變,效果不受影響,站得住腳,同時又把道理講得清,在不長的時間里,在當地也就轉移了“以大方、貴藥為好”的風氣。病人越來越感興趣,有的竟專門來索取大夫親手做的粗散。
當然,一件事的推行,不可能是風平浪靜的,雖然這是部分的改革,也還聽到鄰近的非本公社的個別號稱知醫的人傳出一些流言蜚語。(注十)
當時,我們的做法是靈活機動的,并不是用了煮散,就摒棄了一切,也不是用了協定處方,又棄一切,原則是什么合適用什么。如果需要單獨處方用飲片的或單獨處方用粗散的還是照辦,這樣一來,就有三種形式:
一是飲片的特制湯劑,二是定制的粉末煮散,三是協定處方的煮散,主要根據病情,決非削足適履。煮散也好,協定處方也好,仍然是在辨證論治的前提下加以使用,并沒有脫離了理法方藥的軌道,仍屬傳統的用法,不要對立起來看。提倡煮散,不等于完全代替飲片煎成的湯藥,它們各有優點,要因地制宜,因病制宜,因人制宜。《傷寒總病論》里不是也明確提出過,某些處方不宜煮散嗎。沈存中不是也曾說過“用之全在良工,難可以定論拘也”嗎。有的地方,推行煮散,把一味一味的藥預制成粗散,臨時稱用,這也是一種便利的辦法,不過,必將要署名標簽,萬勿搞錯,如果含糊不清,那就誤事了,所以,必須認真核對,要加以重視,把“核實”看成是煮散工作中重要的一環,特在這里詳說一下。
煮散還有一個優點即是具有消毒作用,因為丸劑和吞散大都是未經加溫,往往混有蟲卵等等在內。
現在,再引兩段(注五)論文里的話,以作結束。“煮散用藥量較湯劑為少,而應用方法和劑型性質與湯劑一樣,所以在臨證應用上可以取得與湯劑基本一致的效果,仍可充分發揮湯劑處方、辨證論治、隨癥加減的特色”。“應用粗末煎藥,符合中醫理論和傳統用藥習慣,同時有一定的科學根據。"
本文承劉壽山同志加以校閱,附此志謝。
(注一)沈存中(1031~1095年),名括,是北宋時期,從政而又懂得醫學知名人士。著有《夢溪筆談》二十六卷。其最末一卷為《藥議》,又在《補筆》里,加記了有關的幾則。又著有《良方》及《靈苑方》,后者已失傳,前者尚有混合本行世。
(注二) 詳見《宋會要輯稿》,有關資料甚多,時間包括熙寧、元豐、紹圣、崇寧、宣和、紹興、隆興、乾道、淳熙等,事件包括散放夏藥、瘴藥,以及水災、兵災、貧病等。條文不備引。
(注三) 即《溫病條辨》治溫毒之加減普濟消毒散,其中不用柴胡等藥,而加入金銀花。
(注四)即根據虞摶《醫學正傳》以絲瓜藤根,焙碾為末,治鼻病甚效。
(注五)原文見《中醫雜志》1961年第4期,題為“中藥湯劑粉末煎藥的初步介紹“,其中的詳細做法不備引。
(注六) 原文見《中醫雜志》1962年第5期,題為“中藥湯劑粗末煎藥的實驗研究”,著者蒙光容、陳玫、林育華,內容不詳引。
(注七)原文見《廣東中醫》1960年11號,題為“繼承祖國醫學劑型經驗,實驗粗末煎服和細末沖服方法提高藥效使用率的經驗介紹”。單位:廣東省中醫藥研究所。
(注八)原文見《江西醫藥》1965年5卷2期,題為“甘草飲片與粗末煎出有效成分比較”,著者劉中煜。
(注九)原文見《哈爾濱中醫》1964年7卷5期。著者史久良、沈映歡、佟婉君。
(注十)如說飲片好,粗散靠不住,說不花三五塊錢就不能治好病,說不會用人參、鹿茸、羚羊、犀角的醫家不算高明,說不開二三十味藥就不成良方。總的說來,都是在宣傳大方,宣傳貴重藥。還聽過一句話,叫做“藥灌滿腸”,一定要把藥熬成幾大碗,喝得病人一時腹脹如鼓,也算地道,等等。